写作者最想做的事,便是让他的故乡显得与众不同,而且还要足够的与众不同。


(相关资料图)

故乡是一本大书,似乎永远也读不完,越读越深奥。

故乡也是长在你脑海里那朵鲜艳的花,似乎随时可以采撷呈现美。

写作者最想做的事,便是让他的故乡显得与众不同,而且还要足够的与众不同。虽然,地域,经历,年龄,民族,或者性格,每个作者都不会完全相同,但许多作者笔下的故乡,几乎都有让人读了无奈的陈词。《水边的修辞》想尽力显现一些不同,就如法国诗人缪塞说的那样:我的杯虽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春山如笑,一元又始。此刻,我伫立富春江边,看着缓缓而沉着流动的碧波,写下一些碎思。

几个奇思妙想:飞鸟、大鱼、桐树、种子……

本书的写作,我起先有几个奇思妙想的角度:

先变成一只自由的飞鸟,大江,群山,动植物、生民,任意俯瞰,一目了然,想飞哪里就飞哪里。又想变成一棵长在富春山上的树,一棵桐树吧,饱经风雨,快沐时光,闲了就与桐君、严光聊聊天。还想变成富春江中陪伴严光的一条大鱼,自然得是鱼的精灵了,躲过《富春山居图》中那几杆浅浅的鱼钩,又躲过渔民细密而结实的渔网,再躲过日日甩向江中的张牙舞爪的长铁滚钩,避开所有的不怀好意,感知水的清冽江的凝重,自由闲适生活。

又一一自我否决。

奋飞在空中的鸟,每每看到富春山上那闲散的白云,常自愧不如,要是一朵白云就好了,不为生活奔忙,整天这么浮游。做一棵伫立不动的桐树,虽说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虽说可以随意铺展根系,但思而不能走有啥意思?它想行走啊,它一直想做一棵能行走的树,这一点,它远不如它的种子,种子可以到达世界上任何地方。看见两岸的人们在树底下洒扫出一袋袋的枯叶,鱼就知道,枯叶们又收走了树的青春,它在江中又生活了一年。它也怕黑暗,幸好,这江中流动的,大部分都是亮晶晶的清波。

接下来,就是你们看到的眼前这本《水边的修辞》。

“你”“我”“他”的水边事

桐庐县地形图的形状,有点像一片长条的树叶,母亲河富春江与她的支流分水江呈丁字形紧密相交,她们滋润着这片树叶上的每一位子民,从古到今。

水边人,水边事,《水边的修辞》分“你”“我”“他(她)”三卷。

“你”卷:《桐树下的茅屋》(桐君),《黄昏过钓台》(严子陵),《春山》(范仲淹),《公望富春》(黄公望),水边古人,故事悠长。

“我”卷:《水边的修辞》(童年至读大学前),《在美院的日子》(高中教师七年),《圆通路5号》(宣传部办报前期经历),《养小录》(我家的幼鸟与幼儿),《百江辞典》(我眼中的故乡),水边的我,故乡回望。

他(她)卷:《欢喜树》(中通集团董事长赖梅松),《乃粒》(中国水稻研究所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胡培松),《主角》(越剧梅花奖得主陈雪萍),《羽飞》(东京奥运会羽毛球冠军陈雨菲),水边今人,传奇人生。

我一直想写一本意义广阔一点的书。

历代笔记新说系列,侧重内容上的挖掘探索,我读历代笔记,是想发现个中饱含着千年思想的灵光。《九万里风》,东西南北中的逍遥游历,侧重对深邃历史与广阔地理的一种零距离感知。

而《水边的修辞》,水边只是地理方位。修辞,我取《易经》中“修辞立其诚”之意,“修辞”仅仅是手段,“立诚”才是目的,寻找好的文辞,是为了表达美好的品德,故我的“修辞”有两义:一是良好的表达,叙述语言,尽力追求有文、有思、有趣;二为真实的表达,“你”“我”“他(她)”三卷均为诚实记叙。虽是眼前的波浪,但我知道,富春江与所有的水都有联系,它一定会流入钱塘江,再入东海,再汇入太平洋的。

有人做过这样一个关于水的试验:水也会因为人对它的态度而呈现美或丑的结构形态。这显然神奇,但我相信水的绝妙。

万物皆有灵,包括植物与水。

富春江的清流,与隐士桐君、严光、黄公望等的气质极为匹配,与诗人谢灵运、杜牧、范仲淹、苏轼、陆游等的审美也极为吻合,两千多年来,因江生发的七千多首诗词,都可以证明这种奇妙。现在桐庐段的富春江,皆为二类水质,有的地段,水质已经达到一类。在她的怀抱里,春水行舟,如坐天上,或者,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古人实验过的,今天依然可以体验。

我深知,尽管也是陈词,散乱片段与宏大叙事相距极远,但好在故乡不会计较,我只是为了看清楚自己以及自己生活的地方,所有的迷茫与追问,都带着我少年时疼痛的体温与坦诚的思索。

大自然的苏醒,异常壮阔。暮春罗布,夏音涌动,子在富春江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水边的修辞》

陆春祥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3年5月

本书是抒写故乡历史与情怀的长篇散文作品,以富春江为核心视角,通过你、我、他(她)三卷的全面挖掘,呈现了两千多年来大江丰厚的历史人文,结合作者自身经历和今日家乡人、家乡貌,提炼和呈现出富春江的文化特质,擘画一方土地上延绵几千年的文化与精神。

选读

白云依水

……

母亲给了我一个旧纸袋,说是我的东西,从外公的书箱里找出的。临睡前,我细翻,一本旧杂志、一个旧笔记本,杂志是《浙江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1985年第1期,封面很旧,却干净,里面有我一万多字的大学毕业论文《新修辞格辨》,我太熟悉了,大学的三四年级,我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修辞研究上,一百元的稿费,抵过刚工作时两个月的工资。笔记本是我二十多年前差不多用完的一本手稿,里面有不少习作,封面下有一句毛姆的话:一个人既然下了决心,最好是立即行动;扉页上这样写着:你种田,一粒米是一滴汗,我写作,一个字是一滴血。扉页上的句子,不是我原创,不知道谁说的,当时写下,只是觉得合适自己,种田和写作,一样的道理。

一夜深睡。清晨,推开后窗,兴趣盎然地看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世界:白墙黑瓦,晨炊袅袅,小村沐着晨光,大坞小坞如在画框,山连山,云叠云,层次递进,逶迤至“飞机目标”,像极了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我不确定黄公望有没有经过我家门口,但他一定长久地在富春山里转悠过,我忽然想到了白水小村新的注脚:白云生处,依水的小村庄。

山风不动白云低,云在山门水在溪。

我的出生地生长地,我心心念念的白水,南方中国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水小村。

罗溪章氏

南宋庆元四年(1198),有个叫章禧的生意人,从桐庐的窊石(今江南镇)行经到分水的罗溪,他登高,四望远眺,溪两岸风景甚佳,“东迎天马,兀然横几,北引金鸡,蔚然卓秀,西南诸峰,舞凤鸾翼”(《罗溪章氏宗谱》),“天马”与“金鸡”,及舞蹈之凤凰,飞翔之鸾鸟,都是山的形状,溪水淙淙,鸟鸣深涧,且有平畴良地,章禧觉得此地甚为宜居,罗坎头山麓,罗溪边,章氏在此开始枝繁叶茂。

果然,章禧的两个儿子,章滋、章泽,在南宋宝庆年间(1226年左右),做了朝廷的水利官员,他们一同督修钱塘江堤岸,浙江的水利建设史上留下了他们的重要功绩。

到了明朝初年,罗溪章氏后人章胜三,或因经商,或因做官,将家迁到余杭灵源里(今余杭仓前街道),胜三就成了仓前章氏的始祖。五百余年后,这里的章氏,出了一个名炳麟号太炎的后生,特立独行,一骂皇帝,二骂圣人,三骂总统,以维新、思想、学问著名,国学泰斗,声振天下。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逝世,小他十二岁的学生鲁迅,此时也在病重之中,鲁迅逝世前十天,挺着病体写下了《关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及人生最后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为老师鸣不平,因为此时,上海的一些报刊在贬低章太炎。鲁迅一生最敬重的三位老师,启蒙塾师寿镜吾、日本老师藤野、章太炎,但无论思想还是文章,章太炎对他的影响都最大最深。

今日之罗溪两岸,青山作屏,花木扶疏,彩色游步道一直延伸,一幢幢别致新屋,与青山绿水掩映,罗溪汩汩而行至百江镇政府门前,与另一方向的罗佛溪相合,它们汇成前溪向分水江而去。我知道,那些水,一直向往着远方,远方的远方,它们一直会融入富春江,再到钱塘江,最后奔腾冲进大海。

西湖边,南屏山荔枝峰下,有章太炎的墓,章太炎纪念馆也在墓道旁,依山面湖,依然是在水边。我始终以为,所有的水都可以相接汇聚的,无论天上水还是地上水,它们都会以某种方式相聚。就如伊山王氏、罗溪章氏,他们的任何一次迁徙,都似乎是一次水的再生,阳光蒸腾,成雾,生云,再孕育成巨大的暴雨,天地间有日常自然,人世间有倔强文化种子,但文化基因的强大,一点也不亚于生命力旺盛的植物种子,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合适的气候与土壤,种子们就会迅速发芽并成长。

辛丑冬日,阳光晴暖,站在太炎先生墓前,立即想起他的再三强调:平生学问,得之于师长的,远不及得之于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的多。想到此,再脱帽,深深三鞠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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