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剧场上新了。
得承认,Sir本来完全没在意。
(资料图)
即使请来冯小刚,《回响》也仅仅勉强保住豆瓣及格分,作为内地一度顶级的悬疑剧招牌,含金量每况愈下。
可没想到,新剧开分居然有8.1。
迷雾剧场上次过8分,已经是三年前了。
只要挺过最后几集,如无意外。
国产悬疑将迎来新一匹绝对黑马:
尘封十三载
客观评价,属于迷雾剧场的中上水平。
但Sir这次想苛刻一些,因为它本可以做到更好。
如果豆瓣8分是优秀。
9分才代表破圈。
那么Sir也更想追问:距离突破9分的“金线”,它还差在哪?
这个问题也实际在解答:国产悬疑,被“圈”住的到底是什么。
回溯那些伟大的悬疑作品,基本着重三要素。
比如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甚至不用过多分析,杨德昌在片名就已经告诉你电影的要素是什么。
还给你排好了序:
时代(牯岭街)>人物(少年)>杀人(案件)。
这也是为什么杨德昌在拍摄时最烦恼的一件事,是满台北去找一条“牯岭街”,而且是旧的“牯岭街”。
譬如说牯岭街那条老街,其实一直很让我们头痛……戏已经拍到接近尾声了,都还不知牯岭街在哪里。
然而当我们将目光投向近期的国产剧。
发现。
这条经典的不等式,正在被倒置。
01
案件,好卷
Sir观察到,近期许多国产悬疑都把眼光放在“悬案”“旧案”。
越残忍,越离奇,越好。
2010年,南都市江北区某家具城里发生命案。
年轻女性,赤身裸体坐在浴缸里。
按理说,死尸对于见多识广的刑警队长陆行知(陈晓 饰)来说,都应是司空见惯。
但,他呆住了。
死人他见过无数。
死得这么“优雅”,却让他心里一沉。
哪是什么命案现场,根本一幅油画:
年轻女人偏着头躺在浴缸边缘,两臂支起黄金三角。
全身不着寸缕,发丝上却缠着一枚樱桃饰品;身后还有铺满暗花的壁纸,脚头摆放错落的红酒、水果。
窗外阳光一撒,“画作”完成:
队长沉浸于此刻,还没回过神来。
勘验的法医老吕被地毯下的凸起硌了脚,掀起一看:一支HB铅笔。
两人瞬间大惊失色。
一支铅笔,何以至此?
时光倒回1997年。
24岁的高材生陆行知入职江北分局,被局长分配到局里骨干卫峥嵘(陈建斌 饰)麾下。
上班第一天就碰上凶杀案。
跟刚刚几乎一样:
同样的怪,女尸侧卧沙发,布帘半包身体,姿态刻意。
同样的“美”,老卫从窗口望去,框景之内,现场竟构图严谨。
同样,地上出现了一支HB铅笔。
接着,一个镜头拉出全景:
时代、人物、案件,三要素聚齐。
13年了。
城区的标志性高塔还在耸立,一如往昔。
但周遭景色早已翻新,跟在前辈屁股后头的小陆蜕变为独当一面的老陆。卫峥嵘不在警局了,其他还在老刑警们,也已鬓发斑白。
尘封十三载,悬案仍未解。
02
破案,好难
其实剧名也点出了三要素。
“尘封”。
封住的,是案件难度。
逍遥法外十余年的凶手卷土重来,可如今唯一可以支撑并案调查的,只有一根头发。
DNA检测与当年一致。
封住的,是人心。
97年的小陆,新婚燕尔,家庭和美,初出茅庐,怀着除暴安良的决心,意气风发;2010年的老陆已离婚,女儿归了前妻,他独居在一间小公寓里,再没有悉心准备早餐的耐心,每天草草洗漱离家,敷衍了事。
而当年的师父卫峥嵘已不当刑警,调到另一个区的分局,做了图书管理员。
陆卫二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
新案开启之夜,陆行知第一件事不是查案。
是“偷窥”:
来到监控室,找到老卫常去面馆的道路天眼,通过摄像头,凝视老同事。
操作轻车熟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或许,在每一个因没有抓住凶手而倍感煎熬的夜里,他都会如此遥望曾经并肩的战友。
最后,封住的还是一段讳莫如深的历史。
“尘封”,关于遗忘。
一件事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搁置时间久了,被时光之尘覆盖。
也关于拒绝。
因为这遗忘不见得是被动的,而是不敢面对,无法接受,才不得不将之抛于脑后。
如今旧事重谈,老案重查。
不仅难。
何其挣扎。
03
人心,好硬
按照Sir文章开头提出的观点:
《尘封》的案件足够吊胃口,接下来便要塑造好人物。
两位主角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陆队表面寻常,内心却已沧桑。
老卫则由一个穿皮夹克戴皮手套的理想青年,变成了保温杯不离手的普通中年。
一个消沉,一人佛系。
无论陈晓还是陈建斌,两人都把这种状态转变演得很不错。
但在剧情上:
《尘封》的人物塑造,是对表演减分的。
比如最开始如何展现二人的专业。
陆行知破案,是悬疑千年老梗:“左撇子”有罪论;
老卫抓到嫌疑人,竟是因为碰巧,从窗口看见那人在楼下偷自行车……
时而见微知著,神乎其神,时而又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
97年第一案,老卫就发现了尸体摆放的诡异之处——像油画。
推断凶手有艺术背景,或是绘画爱好,不难吧?
老卫是粗人。
可陆行知是熟读西方理论的高材生,竟然也没有往这方面想。
后来,陆行知又突然灵光一现,锁定了连环杀人凶手的另外一起被遗忘的案件。
为啥?
别问,问就是“直觉”。
问题之艰难,解决方式之轻易,让每一次对旧思路的推翻重建变得头重脚轻。
两位主角似乎一直在拼命查案。
但也因为削弱了查案的严谨性:
两人更像是案件推动者,而非时代亲历者。
剧中其他人物也大多轻飘飘。
一个关键角色:钉子户马成群。
13年前,他由于骚扰过受害者被怀疑,但很快被排除。
13年后,他靠炒房发家,而且突然说出了案件的重要信息。
为什么当年死都不说,这次随随便便就说了?
别问,问就是“想通了”。
不是不行,但过于草率。
一方面,这是剧作的偷懒,和用巧合解决问题差不多。
另一方面,是创作者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变化背后的本质原因。
97年的马成群是谁?
一个底层人,一个被时代逼到墙角的“生存主义者”。
表面上看,他是流氓,为了给自己多讨两套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点汽油罐威胁政府。
实际上,他充满对自己可以被随意碾压的恐惧。在他看来,周围的街坊邻居,对他是不友好的,人们看到他站上房顶,就会起哄,而以警察为首的执法者、公权力,统统不可信。
但主角们却对这一切表现得迟钝。
老卫眼里,97年的中国,只是和美国不一样,美国地广人稀,这里人口稠密,低头不见抬头见,隔壁放个屁都能听到,没有连环凶案产生的环境。
陆队眼里,十三年前和现在不一样,那时的人们,关系亲近,可以通过就近走访,口口相传,排除嫌疑人,现在楼高了,人远了。
在这些隔靴搔痒的处理中。
剧中大多数人物都沦为历史旁观者,于是也无法真正指出那个时代所特有的荒谬。
卫峥嵘、陆行知,还有表面上看爱打哈哈,实际上也刚正不阿的局长,以及其他警员……
实打实的好人。
经营夜总会的黑社会老大郭胜利,也是个有底线,有风骨的人。甚至连设计加害郭胜利的手下细虫,鸠占鹊巢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告诉小弟们,不要再打打杀杀,好好学习经商之道,赚大钱。(后面有官商勾结腐败线,但根据以往经验,应该也只是泛泛描写)
没有人有一个真正的敌人,不管是内心无底洞一般的欲念,还是一个压迫他们的社会。
没有敌人,哪来恨意?哪来苏醒的决心?
而一个变态杀手,在这,似乎同样没有成长的土壤。
04
突破,还很远
本来《尘封》的人物设置是有创新的:
“双雄”。
双雄组合在国产罪案剧里并不鲜见:刑警+律师的《原生之罪》,刑警+画师的《猎罪图鉴》,刑警+天才富二代的《光渊》,探长+私家侦探的《民国奇探》,刑警+孤胆英雄的《冰雨火》,高官+布衣少年的《君子盟》……大多都是体制内人员搭编外人员。
好处是,编外人员能够提供新鲜视角,还能超出身份限制,做出一些不合常规的事,并且,他们身上也寄托了观众们对于侠客的期盼。
但《尘封》没有在卫、陆双人组的身份上玩花样。而是采用了老带新的常规模式。
但两人又有着超出欢喜冤家,或是暴躁老手加规矩新手的丰富性。
卫峥嵘经验丰富,目光如炬,习惯常规的办案逻辑,先从熟人作案入手,调查每一个被害人的社会关系;陆行知则是知识傍身,通过学习西方案件,他看出97年几桩凶杀案之间的联系:有风格,有签名,或许是连环杀手所为。
两人的差别,是思维方式和观念之差。
也是一个经历过时代剧变,在社会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保守派老警察,和一个赶上了开放的年头,受过高等教育,深受西方影响的开放派新警察之差。
岳母指责他们小两口“西方小资产阶级思想”,这句颇有年代感,却也明显过时了的话语,就能看出时代的变化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烙印。
这是Sir最喜欢的突破。
可惜,到了第16集,两人依旧并没有产生过真正的冲突,也没有和周围人有过不可调和的矛盾,情感没有递进,也尚不存在质变的可能。
他们观念不同,但价值观相同,人品也大差不差。
97年,陆行知直接把一名受害者的孤女领回家里收养。
可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妻子、父亲都自然而然地接受,甚至比他还更能接受养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
岳父母那边虽有压力,但妻子很有主见,直接扛下所有。
案子的确没破,但他照样当上了队长,而没有成为一个一蹶不振的loser,尽管面容沧桑,但他并非真的落魄。
婚,也是假离的,他和前妻、女儿关系仍然不错。
卫峥嵘那边,和前妻复婚后,好像更幸福了。
2010年的他,在陆行知第一次找来时严词拒绝。可一夜之间,就又变了态度,主动请缨。
剧情给了提示,这转变或许与他想起白月光之死有关,可剧集又丝毫没有对于他内心挣扎的描写。
在此,Sir想起一部教科书级别的“范例”。
可能不太公平。
但如果要产出真正优秀的作品,这些经典必须面对。
奉俊昊导演的《杀人回忆》。
电影并不想引导观众发现特定的凶手,他所做的,是呈现那个把凶手变成恶魔的大社会。
从头到尾,是包括但不限于主角的所有人,价值观坍塌的过程。
乡下的朴探员,文化水平不高,但有种老警察的自信。
“别人说我有一双巫师的眼睛”,“只要我这么盯着看,就会看出什么”。
他笃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习惯于刑讯逼供、伪造证据,为了栽赃一个傻子,他拿着傻子的鞋,在现场制造了脚印。
事后,他又能买一双新鞋,嬉皮笑脸地去跟傻子示好,只不过,说是双Nike,其实是双Nice。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强奸杀人犯殊途同归,后者伤害着具体的、无辜的人。
前者则以光明的化身,迫害着忤逆者,糟蹋着整个社会的道德、法律和公义。
另一位是大学毕业的首尔苏探员,他逻辑更缜密,也更有警察的坚守,看不惯乡下警员的做派。
他更理想主义,也更相信程序正义,但最后,他却比朴警员更疯,拿到嫌疑人DNA结果不符的报告后,他险些枪杀了对方。
因为他意识到,科学、理性,无意义。
电影里,暴力的作恶者会被更大的暴力和恶击败。
朴探员的搭档勇石总是对嫌疑人拳打脚踢,但他最后被傻子的木棍打出了破伤风,截肢,死去。朴探员靠扭曲规则树立的坚定不移的自信,也在一次次地被外界扭曲之后,摇摇欲坠。
这也是讽刺之处:在这个科学、理性没处施展的大环境里,所有人都必然滑向深渊。
时代也同样成为加害者。
故事发生在1986年,那名14岁的女学生被凶手杀害之际,正是政府宵禁之时。
原本该去保卫民众的警察,被调去巡夜,本有可能抓住凶手的军队,正在权力的授意下,向民众施暴。
这才是时代描写的意义: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无一幸免,没有任何强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尘封》也通过种种方式强调了故事的现实感、时代感。比如侦查工具和手段的进化,1997年,警察们用录音机记录,2010年,用起了录音笔。
然而。
“年代感”和真实年代之间,仍隔着一张需要观众自行去捅破的窗户纸。
△ 下图:《杀人回忆》
比如刻意cue年份,97年的第一个嫌疑人,是香港明星,呼应着香港回归大事件。
炒房、旧城改造,等等90年代、00年代的潮流,也沦为模糊的背景。
我们依旧看不到1997和2010这两个特殊的节点,对于故事更深远的意义,更看不到“十三载”对于主角们深刻的摧残。
是谁需要这层“窗户纸”?
Sir很肯定,观众不需要,对创作者来说更是阻碍。
《尘封》绝不是没有野心。
2010年,隐隐感觉凶手重新回来的陆队对着高楼大厦发出感慨:
“楼高了,人心也远了。”
这句话,本该成为全剧的点睛之笔,可惜它只能作为一句没有被进一步解释的金句。
恶是如此实在,却又如此缥缈。
命运总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却又如此无常。
但如果没有对恶的持续追问,那人生所有的“无常”,都只能换来一声无奈的喟叹。
正如剧集里,时间只能化身为寻呼机、录音机、Win97的电脑,提醒着过去的存在。
却无法在“人”的身上真正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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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阿莫多瓦尼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