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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学生李珊稀里糊涂地背上了贷款。
2021年5月，李珊经朋友介绍前往广西赫铂丽医疗美容机构咨询鼻部整形。面诊做完后，昂贵的整形费让李珊望而却步。但是，工作人员表示没钱也没关系，立马带来办理贷款的业务员，说可以提供分期贷款。
业务员推荐的网贷平台叫“即分期”，它是上海即科智能技术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即科集团）旗下平台。
2021年3月17日，就在李珊贷款前2个月，银保监会等部委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规范大学生互联网消费贷款监督管理工作的通知》。明确小额贷款公司不得向大学生发放互联网消费贷款，进一步加强相关业务风险管理要求，并组织各地部署开展相关贷款业务监督检查和排查整改工作。
而在即分期App上，页面至今写着“即分期平台禁止学生申请”的醒目提示语。2023年3月10日，记者致电即分期官方客服，在询问学生是否可以借贷时，该客服人员表示：“不做学生贷，平台不对学生放款。”
在贷款前，李珊告知工作人员自己尚未毕业，没有收入来源。她称，对方跟自己说没关系，后台能查出来是否毕业，但在办理贷款录制视频环节中，对方又说要在视频里隐瞒学生身份。
陷入医美贷泥沼的学生
2021年5月，李珊在广西赫铂丽医疗美容机构做了鼻部整形的项目，自此背上了2万多元的贷款。李珊向记者提供的一份“账单详情”显示，该笔贷款的分期数为24期，分期总金额为16870元，每期需还款955.97元。
“账单详情”：分24期，每期需还款955.97元（央广网发 受访者供图）
“当时我觉得自己是个学生，又背着其他贷款，也没有收入来源，审核应该不会通过，就稀里糊涂地按照他们的流程做了。”她说，提交材料后等了两三分钟，后台就通过了，贷款很快打给了医美机构。
据李珊回忆，当时有3名工作人员一直拿着她的手机操作，除了面诊人员，还有两名办理贷款的业务员。“只有在需要个人信息的时候，才让我确认一下。”李珊说。
同李珊情况类似，店员在刘宁的手机上操作一番后，就在即分期平台成功办理了6800元贷款，分24期，每期还款383.33元。
医美从业人员李飞透露，网贷平台工作人员驻店是一种常见现象。考虑到如果有客户做贷款，财务申请不熟练，可能会折腾很长时间，客户很可能在这期间改变主意，这对“锁客”很不利。为提高服务质量，或者快速达成交易，医美机构会要求网贷平台人员驻店。
2021年4月，因祛痘需求，还在读高三的刘宁来到了“重庆索尔观音桥店”。刘宁介绍，这家店不仅做线下推广，也在线上打广告，觉得比较靠谱。到店咨询后，刘宁被推荐了一款6800元的祛痘项目，店员表示，该店推荐分期付款，如果使用推荐的分期方式，可以帮顾客争取到福利。
“在办理分期贷款过程中，需要录制视频。他们让我拿着身份证，对着摄像头，表明是自愿的，还要隐瞒学生身份。”刘宁说。
这种做法也让即分期惹上官司。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广东省东莞市第一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医疗服务合同纠纷案件。判决书显示，2021年3月20日，原告何某某称，自己在某平台下单了私密养护套餐，当时的身份按照规定是无法申请贷款的，被告工作人员想方设法诱导原告隐瞒在校大学生身份，且将眼睛综合手术项目改为隆鼻整形项目，称隆鼻费用高贷款更容易下发。
原告称，同日，原告在被告的鼓吹怂恿下分别在上海即科智能技术集团有限公司及重庆度小满小额贷款有限公司办理了贷款，贷款金额分别为即分期19800元、5800元，度小满25000元。
“原告在上海即科智能技术集团有限公司贷款时，其中一个环节是需要原告明确‘我自愿分期付款***钱，分期款支付给指定商户，我不是学生，我知晓任何免费、返现或以工作需要为由整形的，均存在诈骗风险，放款后未做任何项目，7天内可免费退贷’。”被告辩称。
最后，原被告均同意解除双方之间的服务合同。判决书显示，被告向原告何某某退还服务费23002.5元。
看不见的贷款合同
2021年，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发布关于规范医疗美容相关金融产品和金融服务的倡议中提到，部分金融机构积极和第三方医疗美容机构合作，推出“医美分期”“医美贷”等相关金融产品和服务，为消费者获取医疗美容服务提供了便利。但是，作为新生事物也出现了一些乱象，如“与不合规甚至非法医疗美容机构合作”“诱导消费者过度借贷”“第三方合作机构强行搭售无关产品和服务”“相关金融产品和服务息费不透明且定价过高”等。
在还款压力下，李珊和刘宁才想起当初签订的合同，想要仔细看看相关利率和费用。“当时店员说‘直接签个名就行’，自己没有认真阅读过合同内容，也在App上找不到合同。”李珊说。
去年12月，李珊多次致电即分期客服，想要回签署的电子合同，但得到的回复是：“合同要向公司申请，申请后两个月会发到邮箱。”截至发稿，李珊依然未收到合同。
李珊提供的一份“金融信息居间服务协议”显示，其借款利息、服务费和其他费用都以“甲方与出借人签订的借款合同约定为准”，该协议实际是甲方与出借人签订借款合同的补充。
“金融信息居间服务协议”部分条款内容截图（央广网发 受访者供图）
其实，李珊和刘宁等人并非与即科集团签订贷款合同。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黑龙江省绥芬河市人民法院审理了南昌律赢企业管理有限公司绥芬河分公司、刘某某追偿权纠纷民事一案。
企查查显示，即科集团对南昌律赢企业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律赢公司）持股比例为100%。
该案判决书显示，本案查明的事实如下：1.借款人：刘某某；2.贷款人：四川锦程消费金融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锦程消金）；3.中介公司（反担保人）：上海即科智能技术集团有限公司；4.担保人：深圳市源恒泰融资担保有限公司，连带责任保证。
判决书还显示，在该案债权转让情况上，即科公司取得对被告刘某某的追偿权后，即科公司与律赢公司绥芬河分公司签订债转协议，将其对被告的追偿权及中介协议中的合同权利转让给原告。
“即科集团作为中介公司，借款人逾期后，即科集团直接代偿了借款人的欠款，也就是业内所谓的‘兜底’”。网贷平台工作人员陈昊说，逾期发生之后，即科集团还要催收欠款，“这些中介公司最怕‘坏账’。”
医美贷背后的利益链
贷款逾期期间，李珊和刘宁面临催债人的短信和电话“轰炸”。
“我记得有一个月，银行卡限额了，逾期了一两天，他们给我父亲打电话。”李珊说，如果没有按时还款，各种电话和短信就来了，“他们言语强硬，甚至威胁说到学校找我。”
李珊提供的通话记录显示，在逾期期间，她收到十几个来自浙江、广东、上海、河南的电话。
逾期期间收到的“催债”电话（央广网发 受访者供图）
让刘宁想不到的是，当时医美机构说可以提供无限次祛痘服务，但每次预约服务，工作人员都说人满了。贷款不到四个月，这家店就关门了。
随后，刘宁联系到曾在“重庆索尔观音桥店”工作的工作人员。“对方跟我说，要是有问题可以去找老板，我们老板就靠这个App赚钱，而不是靠这家美容店。”
“网贷平台是不是给医美机构返点，这要看客户贷款金额多少。”李飞说，如果客户贷款金额在几万元，一般通过消费金融机构贷款，这种贷款一般不会返点。“有些大型医美机构客户较多，可能会有返点。”
李飞称，如果目标人群是大客户，需要做大手术，比如隆胸、抽脂、面部骨骼改造等，这种手术费用最低也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这种整形费用需要向银行贷款，但银行也会了解客户资产情况，用户也可以用房产、车辆进行抵押，“这种返点率在10%至20%。”
他还称，办贷款的人可能是个中间人，不是银行的人，也不是医美机构的人。“客户需要多少钱做整形，医美机构就找这个中间人，根据客户的资质去找不同银行，根据贷款金额来拿提成，再跟医美机构分这笔钱。”
李飞介绍，一般情况下，拉客户到医美机构消费又分为两种，一是门诊，通过广告引流来拓客，这种返点率在10%至30%之间；二是通过渠道方式获客，比如有高质量客户或美容院渠道，中介把客户给拉到医美机构。“这种渠道的返点率比较高，一般都能达到50%。如果客户资源多，返点率可以达到60%。”
他说，一般医美机构普遍提成是50%，“比如介绍客户做隆鼻，花了8万元，中间人拿走4万元，医美机构拿走4万元。”
某医美互联网平台工作人员表示，医美行业最终还是要到店服务。用户目标明确，转化相对容易，另外一些医美项目时间跨度长，用户黏性高。
陈昊告诉记者，医美的客群为追求美丽，对资金需求量大，但部分客户又没有消费能力，他们在网贷平台帮助下能轻易获得资金，而医美机构也能借此获客。对于网贷平台而言，它们和医美机构合作，通过医美机构的实体场景能带来高质量客户，因为客户复购率高，这可能比单纯现金贷更稳定、更赚钱。“反正一切都是为了挣钱，所以敢冒险。”
背后隐现“金融魅影”
在逾期期间，李珊和刘宁都收到“锦程消费金融”的催债短信。
“我向即分期借钱，为何收到‘锦程消费金融’的短信呢？”李珊和刘宁都疑惑不解。
借款人逾期后收到“锦程消费金融”的催债短信（央广网发 受访者供图）
记者调查发现，即科集团并不具备小额贷款牌照和消费金融牌照。
根据工商资料显示，即科集团旗下只有两张类金融牌照，分别是即科商业保理（深圳）有限公司和即科融资租赁（横琴）有限公司。
企查查显示，即科集团在经营范围中的金融相关这一块，显示为“接受金融机构委托从事金融业务流程外包，接受金融机构委托从事金融知识流程外包；电子商务（不得从事金融业务）”。
中国银保监会2020年发布的《融资租赁公司监督管理暂行办法》明确规定，融资租赁公司“不得发放或受托发放贷款”。同样，《中国银保监会办公厅关于加强商业保理企业监督管理的通知》也明确提出，商业保理企业不得“发放贷款或受托发放贷款；不得专门从事或受托开展与商业保理无关的催收业务、讨债业务”等。
记者梳理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即科集团的合作方正是锦程消费金融与山东龙信公司这些持牌机构。
“这种贷款业务属于‘场景贷’”，某银行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网贷平台、医美机构和持牌消费金融机构三方紧密相连，小的持牌消费金融机构有放贷牌照，但没有获客渠道，就需要与平台合作进行引流，平台则关注某个行业场景，提供给一些有需求的人。而医美机构通过网贷平台给没有消费能力的客户提供资金，自己靠客户盈利。“这种利益链就导致了客户贷款利率高，三方却都能从中获利。”
如今，李珊已经提前还清了贷款。但是，因医美机构关门，刘宁不仅没有能享受完医美服务，至今还陷在网贷泥沼中。
（文中李珊、刘宁、李飞、陈昊为化名）
